漫谈中医药的是是非非

时间
2004-08-24

中医是科学

1.“科学”不是外来语

我要说的第一句话是,“科学”不是外来语,“宗教”、“哲学”等也不是外来语。现在有一种说法很流行,说“科学”、“哲学”、“宗教”等等都是外来语,实际上不是。什么是外来语?坦克、吉普,布拉吉,是外来语。Science、WTO是外来语。“科学”不是。“科学”是对Science的意译,是用汉语新造的一个词。

为什么要先谈这个问题。因为接着“科学”是外来语这句话,下一句就是“中国古代没有科学”,还有人说中国古代没有哲学。严复老先生说得更彻底,他说中国古代根本就没有“学”。还有人说中国古代也没有宗教。那么中国古代还有什么呢?

这些说法不符合事实。

顺便说一句,清朝末年废除科举以后,学校里所称的“科学”,是包括政法、文史、医、商诸学科的。

2.科学是统一的

科学只有一个,表现形式可以不一样,水平当然也有高低,但凡是被称为科学的东西,都应该有共同的本质,就像中国哲学也应该是哲学一样。有人提出“西方有西方的科学,东方有东方的科学。”如果仅仅是像“中国哲学”,说的是虽然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的表现形式不一样,讨论的问题也不尽一致,但讨论的都是当时认为最普遍的道理,本质是一样的,那么,“东方科学”这个名称也是可以用的。我们现在许多书就用着“中国科学”这样的定语。但是如果认为带上“中国”、“东方”字样的东西,和西方的有根本区别,不是一回事,那就是自己承认自己不是科学,也没有必要讨论中医是不是科学的问题。所以我认为,如果是在后者的意义上,最好不用“东方科学”这样的概念。

3.什么是科学

我看过一些讨论这个问题的书,包括本次论坛上一些人的书。不论大家对科学的定义有多少差别,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认为科学就是要追求知识,追求一种确切可靠的知识。追求未必就能得到,所以科学会有许多曲折和错误。发现了错误就改正,不断走向正确,这就是科学。

在这个问题上,认识不尽一致。一种是严格定义,认为只有像哥白尼、牛顿以来那个样子的科学才叫科学。可以量化,各种知识元素需通过逻辑推理组成一个严密系统。不过即使在西方,认识也不一致,所以还有一种宽泛定义的科学。对科学也有重要贡献的罗素和赖欣巴赫,就认为凡是确切的知识都是科学。比如花是红的,天是蓝的;黏土经过焙烧可以做盛水的器皿等等,这些就是科学。

事实上,严格定义的科学只能适用于物理、数学等很小的范围。天文学、生物学等学科的许多领域就难以组成如同欧氏几何和牛顿力学那样严密的知识系统。物理学发展到量子论以后,数学发展到当代,其中许多分支是不是都符合严格科学定义?也不一定。严格定义的参照物,主要是以牛顿为代表的知识系统。

中医是要追求确切的知识、有效的治疗方法,并且不断前进,发展自己,更新自己。中医在历史和现实中都有效地发挥着医疗的功能,当然是科学。而且就在西方发展起近代医学之前,中医的理论和医疗水平,绝不低于西方医学。

中医要发展

1.中医理论要发展

我曾说过“阴阳五行理论是两千年前我们的祖先用当时的哲学来整理中医实践成果的一种理论”。两千年前讲阴阳五行是先进的。两千年后我们还讲阴阳五行,再过两千年我们还讲阴阳五行吗?历史上,中医理论也是不断发展的,但没有突破阴阳五行的大框架。现在,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无论从哲学上还是从科学上,都有许多发展。我们应该吸取现代科学、特别是现代医学发展的成果。我希望中医界能够有一批专家像汉代著《内经》一样,借助现代先进的哲学思想、科学成果,使中医理论有个根本突破。

当然,一旦牵涉到理论问题,就会出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局面,因此要发展中医的理论并不是一个人、几个人或者少数人能够完成的,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2.中医实践要发展

过去一些人把中医说得很“玄”,甚至有悬丝诊脉的说法。最近我参与编写《中华大典?哲学典》中有关中医哲学部分,重新翻阅了一些中医方面的书籍,发现到明清时期,当时的医学家们对中医的号脉也有不少批评。他们认为脉象是有限的几种,但是病情有多种多样,脉象与病的对应关系,是相对的。所以诊病的手段,应该发展。当然,要发展的,不仅是这些。总的来说提高疗效是重要的一环。西方现代有不少国家承认或者正在准备承认中医,也是因为中医的疗效。而中医现在之所以在一些方面比不过西医(严格说,是比不过“现代医学”),主要也是疗效比不过。所以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盼望着中医实践能够有个大发展,提高疗效,实现医疗理论和医疗实践的现代化。

3.警惕巫术回潮

中医这块领域目前想占领的人很多,各种各样的思潮都有。《内经》排斥鬼神说,应该发扬光大。但是魏晋以后,鬼神说又侵入医学。咒禁等方术治病得到了正式承认。直到明清时代,许多医家仍然承认鬼神说和巫术在医疗中的合法地位。后来被排斥出了医学,但是要警惕它的回潮。如果中医和巫术再混到一起,那就是自毁形象,自毁前途。

近年来有人提出了中医和《周易》的问题。明代张介宾讲“医易同源”。有些人就讲成“医源于易”,并且上溯到孙思邈,说孙思邈说了,欲为大医,必懂《周易》。但是孙思邈这句话,在“周易”二字之前,还有“阴阳禄命诸家相法及灼龟五兆”;“周易”二字之后,还有“六壬”。这些多是巫术,不可接纳进医学。

与朱清时院士商榷

此外,我想对刚才朱清时院士的发言(本报于2004年8月16日第五版登载)发表一点意见。不揣冒昧,诸位原谅。朱院士的意思,是说现在的科学要研究复杂系统,所以过去西方科学那一套方法不怎么管用了。而应该用中国科学的方法。迎头赶上西方。

其一,朱院士把西方的方法归结为实证+分析、推理,认为这种方法的基础是还原论,是一种简单化的方法。比如实验就是简单化,结果是“把复杂事物简化至几个定理、几个公式,最后用这些定理和公式推理出整个系统。”然而朱院士所谈的西方科学、中国传统文化、中医,都是个复杂系统。但朱院士却把它们都简化为几个概念。所以我认为,朱院士是用了西方科学的方法来批评西方科学的方法(当然,都是朱院士自己概括的西方科学的方法)。这是其一。

其二,我认为朱院士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说法很多都是值得商榷的。比如认为中国的认知方法是“经验+直觉”,是以“直觉、顿悟为主要的认知基础”。并称之为“直觉认知法”。这也是朱院士把中国古代认知方法这个复杂事物加以简化的结果。并且顿悟是佛教专有的词语,其对象是佛说的真理,这和科学所要认知的客观物质世界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据说门得列夫的元素周期表是他在梦中“顿悟”出来的。但是中国的高僧尽管是讲顿悟的高手,却没有一个能顿悟出元素周期表来。依靠直觉、顿悟,只能是一人一样,甚至一人就有几个样。这是不是中国古代科学主要的认知方法?值得怀疑。至少我直觉、顿悟出来的,和朱院士就不一样。

朱院士说,中国传统文化的“气”,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鄙人写过一点关于气的书,朋友们也写过一些关于气的书。中国哲学,几乎从头到尾都在讲气。至于是否弄清楚,暂且不论。但朱院士说,“气实际上是大量细胞和器官相互配合和集体组装形成的一种态势”,这个说法不可信。

其他问题还多,今天难以细说。总之,朱院士这个报告的整体思路,和其中所讲的主要论据,大都需要进一步商榷。

附:作者简介

李申,上海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1969年毕业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1983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获哲学博士学位。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儒教研究室主任。科学史方面的著作有:《中国古代哲学和自然科学》,《中国科学思想史》(合著)等。